2018年腊月十三下午三点半，正在上班的李勇接到妈妈的电话，妈妈告诉他，爸爸睡午觉睡死了。
一个星期前打电话回家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就死了呢？李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复地问：“爸爸死了？爸爸死了？怎么睡个午觉就睡死了呢？妈，你确定爸爸死了？”
其实也不怪李勇不相信，因为妈妈犯过同样的糊涂。
——去年有一次半夜两点，妈妈打电话给李勇，说爸爸好像死了。李勇问怎么死的？妈妈说睡死的，半小时了，你爸一动不动。
李勇让妈妈试一试爸爸还有没有呼吸。妈妈隔了半天说有呼吸。——
时隔一年，再听妈妈说爸爸死了，李勇在怀疑的同时竟莫名地有些悲伤。
爸爸有脑溢血，猝死的风险也不是不存在。李勇稳定情绪，耐心地引导妈妈：“妈，你试试爸爸还有没有呼吸？”
过了一会儿，妈妈回答没有。
李勇的心往下一沉，继续耐心地引导妈妈：“妈，你摸摸爸爸还有没有心跳？”
又过了一会儿，妈妈说没摸到心跳。
李勇柔声说：“妈，心脏在左边。”
“我晓得，你以为你妈是傻瓜嗦。”妈妈好像生气了，紧接着传来妈妈害怕和无助的哭声。
李勇哽咽着叫了一声“妈”，眼泪顿时滚出眼眶外。
“你快回来吧！”妈妈抽泣着说，“你哥已经差不多动身了，你带上小丫一起赶紧回来。”
妹妹小丫在东莞上班，平常跟李勇走动不多。
哥哥李伟在老家常德市里面上班，离家不到30公里，当天傍晚就赶回了家。
当李勇和小丫第二天早上六点赶回去时，守在镇上医院停尸房外的李伟和妈妈红肿着眼睛又陪着兄妹两人哭了一场。
哭完，妈妈问李勇和小丫：“怎么就你们两个人回来？”
李勇说孩子要读书，不好请假。
小丫给出的解释几乎一样。
妈妈说：“孩子读书比较重要，你们三兄妹回来就行了。”
“你们快进去看爸爸最后一面，看完得去办手续，争取上午火化了。”李伟在旁边催促弟弟和妹妹。
“这么快！”李勇和小丫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反正都要火化，晚火化不如早火化，停在医院里也是要钱的。”李伟一向节约。
道理是那么个道理，可李勇听在耳里，却感觉有些不舒服，但又不好直接反驳，只好问妈妈：“妈，你说呢？”
妈妈哪里有什么主意。爸爸死了，哥哥就是家长：“听你哥哥的。”妈妈多少有些封建社会的“三从”思想。
好吧，既然妈妈都这样说了，那就听哥哥的吧。
下午两点，李勇爸爸的骨灰盒已经摆在家里的客厅里了。
接下来，首先得按照农村的习俗找阴阳先生寻一块风水好的墓地。这比较简单，隔壁村就有一个风水先生，附近村子的丧事几乎都请他。
还有就是领取丧葬费，由李伟一个人去办。爸爸是伐木工人，死前两年退休工资每个月有3000块。丧葬费加上抚恤金一共有27000块钱。
三天后，李勇爸爸的骨灰入土为安。
待送走最后一位前来吃席的亲戚后，一家人围坐在圆桌前，开始讨论遗产分配和妈妈的养老问题。
妈妈时年68岁，无大病，小病不少，风湿尤其严重；没上过学，不识字，不怎么精明；自从爸爸退休后，妈妈便再也没有管过钱，每天除了干活吃饭，几乎不过问家里的经济状况。
爸爸去世后，谁都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钱或者有没有钱。最后还是四个人经过一番翻箱倒柜，才在衣柜里爸爸的一件大衣口袋里找到了两个存折。
一个活期，一个定期。活期存折上有两万，定期存折上有15万，加上礼金丧葬费等剩下的现金两万，总共19万。
不动产是镇上十年前买的一套100多平方一楼一底的商住两用房，位置比较偏，买的时候比较便宜，只花了八万块钱。
李伟将存折和现金摆在桌上，说：“来，都说说是怎么想的？”他这话主要是对李勇说的。
李勇说：“主要是看妈的意思，让妈决定吧。小丫，你说呢？”
小Y说我无所谓，妈高兴就好。然后亲昵地挽住妈妈的胳膊问：“妈，你说你以后想怎么过？”
“怎么过？”妈妈有点蒙，她显然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你是想一个人在老家，还是想跟哥哥、或者跟我、或者跟小丫一起过？”李勇问妈妈。
妈妈竟然羞涩地笑了一下，说：“我一个人过不了嘞，钱我都不会用了嘞，东西我也不会买嘞。”
李伟接过话茬，对李勇说：“那就只有我们两兄弟养了，你看怎么养？”
李勇的眉头皱了一下，说：“哥，法律规定女儿也有继承权和赡养义务。”
李伟说：“法律是法律，风俗是风俗。”
小丫有些不高兴，但沉默着没怎么表现出来。
李勇不想跟哥哥争辩，对着妈妈说：“妈。我说说我的想法，你看你选哪一个？”
妈妈说：“你说。”
李勇说：“我们兄妹三家，你喜欢跟谁家过都可以，还有就是在我们三家轮流过，不管跟谁过，钱都你自己拿着。”
“不行！”李伟大声反对，“轮流过，怎么轮流？我在常德，你在佛山，小丫在东莞，谁送谁接？广东和湖南的气候也不一样，轮流来轮流去，妈水土不服，身体受不了怎么办？”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李勇也提高了声音。
“还是我受点累，让我来养妈。”李伟“孝心满满”地说：“我离老家近，妈要是想回老家看看，随时都可以，不像你们离老家远，回一趟不容易。”
李勇能说什么，只能看着妈妈，问：“妈，你觉得呢？”还没等妈妈回答，他又接着说，“不过我希望你最好去小丫那里。”
妈妈和小丫还没表态。李伟沉不住气了，怼李勇说：“让妈去小丫那里，那养儿子干什么？你也说得出口。”
李勇不甘示弱：“好，那就让我来养吧，我也是儿子。”
“都说了广东的气候不同，妈要是水土不服怎么办？妈要是想回老家，你是不是随时都可以送？”李伟理直气壮。
“意思就是妈只能由你来养咯？”李勇对哥哥的那点小九九心知肚明，也愈发不满。
李伟毫不在意弟弟的态度，胜券在握地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李勇不想跟哥哥无谓地争吵下去，转而问妈妈：“妈，你想不想去跟小丫一起住？”
妈妈回答：“想，我最想去小丫那里。”
李勇又问妹妹：“小丫，你愿不愿意养妈妈？”
小丫答：“我当然愿意啊！哪有女儿不愿意养妈的？”
李勇提醒道：“要不要跟妹夫商量一下？”
小Y说：“不用，他还能不同意？”
“好，那就这样决定了，过几天就走，到广东去过年。”李勇的神情一下子轻松下来，伸手拿起桌上的现金和存折递给妈妈，“妈，你收好。”
妈妈看着现金和存折，说：“我不会管钱，给我也没有用啊！”
李伟黑着一张脸不出声。
小丫也不好说什么。
李勇只好点破最后的一层纸，说：“妈，你先拿着，等到了妹妹那里送给妈妈应该送什么花，再让妹妹帮你保管，然后每个月取1000块钱当生活费，包括你以后看病的钱都在这19万里面出。”
“用完了呢？”妈妈对钱没什么概念，在她看来，19万同19000没有多大的区别。
“等用完了，我和哥哥每人每个月出1000块生活费给妹妹。”尽管之前没有商量，但李勇相信哥哥和妹妹都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因为这很公平。
小丫确实没意见，无所谓的说了一句：“到时候再说吧。”
李伟有意见，而且很大。只听他阴阳怪气地说：“1000块！我一家四口一个月才用1000多块，妈一个人一个月要2000块生活费，餐餐吃满汉全席哪！”
“小丫照顾妈不要花时间、花精力的吗？”李勇真的有些生气了，但还是尽量忍住。
不管怎样，妈妈的养老问题总算是解决了，而且事除了一个人不满意外最圆满的方式解决了。为了防止将来扯皮，李勇提议写一个赡养协议，一式四份。
此时天色已暗，李伟装作很疲惫的样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今天很累了，明天再写吧。”
当天晚上，李伟找了个借口。和妈妈在房间里单独呆了很久。第二天吃过早饭，当李勇再次提议写赡养协议的时候，妈妈突然说先不忙写，因为她不想那么快离开老家，她要等百日后给爸爸祭过坟才走。
怎么一夜之间就改变主意了呢？李勇猜哥哥昨晚一定说了什么蛊惑妈妈的话，可又不好明着问，只好安慰妈妈：“妈，现在不兴这些了，人死了能知道什么，活着的人才最重要。”李勇一边说一边观察妈妈的脸色，见妈妈脸色转阴，赶紧话锋一转，“如果你坚持要给爸爸祭坟，到时候我开车送你回来就是了，也不是很远，十个小时就到了。”然后压低声音在妈妈耳边说，“去小丫那里才是最好的，亲生女儿对妈肯定比儿媳妇对婆婆好，还有小丫离我那里也不远，你还可以时不时的到我那里住几天。”
妈妈显得十分为难，看看左侧的李勇，又看看右侧的李伟，再看看对面的小Y，半天才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老大可怜哪！”
老大可怜！这话从何说起？
李伟两口子在常德市里打工多年，前几年全款在市里的黄金地段买了一套三居室；女儿大三，儿子高一；一家人身体健康，吃喝不愁，虽然说不上大富，但跟可怜二字似乎很难扯上关系。
李勇和小丫不解地看着哥哥。李伟尴尬地扯扯嘴角：“莫笑哥哥。”
李勇突然发现哥哥竟是如此陌生，陌生得仿佛从未认识过一样。
“你是不想写了？”李勇的语气很平和，他已经不愿意跟哥哥生气了，没必要。
“我听妈的。”李伟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一阵难堪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李勇终于说出了压在心里的话，他已经不在乎兄弟感情还能不能继续了。他说：“哥，我之所以一直主张妈去小丫那里，是因为我觉得没有比亲生女儿对妈更好的了。在家的这几天你也看到了，小Y帮妈洗头、洗澡、洗脚、梳头、洗衣服。你我因为性别的原因，有些事不方便做，而嫂子和何丽又做不到。”何丽是李勇老婆。
李伟正要狡辩，被李勇制止：“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嫂子脾气暴躁，跟妈关系不好，这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哥，你说嫂子她能照顾好妈吗？或者说嫂子她愿意照顾妈吗？你看这么近，这么大的事，她都没有回来。她真的有那么忙吗？”
“何丽不是也没回来吗？”李伟不服。
李勇都快无语了：“这能一样吗？佛山那么远。”李勇接着刚才的话说，“何丽脾气比嫂子好，可是她懒，她也不能照顾好妈。所以，哥，你如果真心为妈好，你就应该同意让妈去小丫那里，你不要眼里只看到……”钱字已经到了嘴边，硬是被李勇生生吞了下去。还不够明显么？他不会脸皮这么厚吧？李勇想。
李勇还是低估了哥哥的厚脸皮，因为紧接着，他听到了一句让他瞠目结舌的话：“妈去小丫那里也可以，但房子得给我。”
原来人还可以为了钱不要脸到这种程度。简直令李勇大开眼界。
这时候妈妈开口了，很轻松地说：“就把房子给老大吧！”
什么？！李勇的下巴都快惊掉了。妈妈是中了哥哥的什么盅？能让她如此无视李勇和小丫的感受。都是亲生的，没错吧！
李伟极力忍住阴谋得逞后的窃喜。
小丫一脸淡然，说妈高兴就好。
好吧，你们高兴就好。李勇只好少数服从多数，无奈地点头同意。
“那我们写一个书面形式吧。”李伟迫不及待地说。
由李勇主笔、四人意见一致的赡养协议，不一会儿就写好了，主要内容有三条：
一 .小丫负责妈妈的养老送终，养老金从爸爸留下的19万块钱里面出，每个月生活费1000，医药费另计。用完后，李伟每月出2000，李勇出1000生活费给小丫。如果妈妈百年后钱没用完送给妈妈应该送什么花，剩下的归小丫所有。
二 .李伟因经济条件不如李勇，镇上的房子给李伟，李勇不得争抢。
三 .在妈妈养老金没有用完的情况下，不强求李伟和李勇给生活费，但可凭良心送钱送物，也鼓励接妈妈短时同住。
协议一式四份，每人一份。
四天后，李勇驾车带着妈妈、小丫和妈妈的两个大行李箱回到了广东，先在佛山自己家里住了两天，然后才开车将妈妈和小丫送回东莞。
让李勇感到欣慰的是，妈妈很快适应了广东的气候，妹夫对妈妈也很好。逢年过节，李勇会带上老婆孩子到妹妹家团聚，有时候也接妈妈到佛山小住几日，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2020年初新冠爆发后才有所改变，见面的次数相对减少了，但一年当中也会想办法聚上几回。
当又一次接妈妈来家里小住时，李勇忍不住问妈妈：“妈，你还记不记得你说哥哥可怜的话？”
“记得。你哥是可怜嘞！”妈妈这两年胖了不少，显得越发慈眉善目。
“那你说说哥哥怎么可怜？”
“你哥哥说他经常腰痛，那方面也不行了，力气活不大干得动了，又莫么子文化，挣不到钱了，你嫂子闹着要跟他离婚……你说可怜不可怜？”
如果说之前李勇对妈妈把房子给哥哥这件事还有些耿耿于怀的话，那么听完妈妈的话他则完全释怀了。
是的，妈妈不精明，甚至分不清谎言和实话，但她爱自己的孩子，她希望她的每一个孩子都可以过得好。在别人看来，这或许不公平，但在妈妈看来，只要她的每个孩子都身体健康，家庭幸福，这就是最大的公平。
李勇将一盒温过的牛奶递到妈妈手上：“妈，趁热喝。”
至于李伟，自从18年离开老家后，李勇和他几乎断了联系。李伟也从来没有看望过妈妈，也没有寄过任何钱物，更别说接去小住了送给妈妈应该送什么花送给妈妈是个送什么香水，只是偶尔会打个电话哄妈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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